庄腳人的鄉間記事

小沙彌，我們都這樣叫他。

一雙渾圓剔透的大眼睛，頭髮近剃光的圓頭，一對大大的耳朵，出生就跟著媽媽茹素，散發一股異於一般孩子的靈氣，上學期由高雄轉來，與小女兒同班，早在耳聞班上將有新同學，全班雀躍不已，大家都在期待新同學的到來，多一人多一份熱鬧。

「嗡嘤！嗡嘤！嗡…嘤…..」剛入夜，急急的救護車鳴聲劃破一片寂靜，由遠而近入庄內，倏地，由近而遠急駛出庄外。

近年來，救護車鳴聲出現在村裏的次數有增無減，一次出現，又一個老人即將消逝。每次救護車來過，我總會感嘆與女兒猜測，不知道誰家老人又出狀況了！

家裏不供奉祖先神明，但是，一年中清明節、中元節、過年三大節日，依習俗要拜地基主。

今年更冷清。

前些時候，公公新厝落成謝土祭拜後，婆婆把肉燥粿、肉粽分送左鄰右舍，我負責分送屋後鄰居。

銀姆仔，年近八十（或八十多了），住婆家屋後紅瓦古厝，滿頭白得發亮銀髮，雙眼濛霧，眼角經常泌著眼屎；那天，我提著肉粽、肉燥粿去到門口，銀姆仔也許聽到腳步聲，走出來相迎。一直拉著我的手，說著：「不用啦！我自己一個人吃也吃不了多少，別架功夫！」「就是自己一個人吃也吃不了多少，才要分妳豆吃。」我說。

公公的新厝落成，上個星期前開始準備謝土祭品。

炊粿、綁粽大姑最內行，一早大姑丈載回一大「酸」的肉燥粿，粽子分包鹹蛋黃、不包鹹蛋黃的，綁一兩百個粽子，前一晚忙到深夜。

生老病死，人生過程，每個人這麼呱呱落地，最後，蓋棺論定回歸自然。

歷經公公土葬傳統喪禮，過程禮俗多又雜，喪葬業者提供一部分，老人家記得的一部分，左鄰右舍老者記得的一部分，街頭巷尾有人想到的又是一部分，七嘴八舌只要有人提到幾乎都算，林林總總多如牛毛。

記得很小的時候，家族裏長輩過世，出殯當天下葬完後，還要做師公，會一直到半夜才結束，做師公時，除了跟著跪拜，偶爾起來跟著道士繞拜，還有特技表演，道士會單騎腳踏車、丟糖果等等，這些就是所稱的「浪樓」。

南部是在出殯的前一天做師公，除了做師公，包括牽亡歌仔、做藥師懺、打城、孝女白琴弔哭亡者，都在出殯前一天進行。

96.1.20  至棺、接壽

幾天來，每天女兒們放學回婆家，婆婆一定說著：「要多看看阿公，不看的話，過兩天阿公住進大厝，埋到園仔裏，就永遠看不到了。」阿公雖然往生，但在小女兒的心裏只是換了一個世界繼續生活，對於「見刺」（註）不覺得有什麼令人害怕，經常進門就挨進冰櫃透過玻璃看看阿公；大女兒、二女兒就不似妹妹的想法單純，大女兒認為要把平時阿公最燦爛的笑臉永遠留在心中，不被這最後有點腫脹變形的一面污染；二女兒是暨愛看又害怕，因為不捨所以愛看，又怕笑臉被取代；因為阿嬤說了，總要順老人家的意靠近一看再看。

前幾天，大嫂突然想起怎麼沒看到喪服中有草鞋，記憶中，十多年前先生的阿公過世，出殯當天兒媳長孫都要穿著草鞋送往生者上山頭，後來與葬儀社確認草鞋已經被膠底白鞋取代，要我們自己到百貨行買一雙純白膠底布鞋，以備出殯當天穿；其他如麻衣帽等其他喪服也一一檢視確認無誤。

公公過世運抵家門後，喪葬業者隨後送來黑衫黑褲，天氣寒冷，喪葬業者送來的喪服不足以禦寒，後來，陸續為先生孩子添購黑衫黑褲，半個多月來，每天看著黑鴉鴉的穿著，不覺厭惡起黑色來了，沉悶又令人傷心的黑色！

「媽咪！妳看！那朵雲是阿公耶！他跟布丁（註）一起在那裏好快樂！」天空清朗，朵朵白雲高掛，小女兒看上兩朵相偎的雲朵，笑咪咪的指著要我看。

公公出事當天，放學時間家裏所有的人都守在醫院急診室，託姨婆到學校把小女兒接到姨婆家裏，傍晚公公運送回家也無暇即刻把小女兒接回家，天晚後，小女兒吵著要回阿公家，姨婆才送小女兒回婆家。大家對小女兒面對阿公的一刻充滿擔心，一度想像會矇住雙眼，看都不敢看。小女兒踏進客廳，面對阿公躺在懸空的架上，緊靠阿公的臉龐，不斷的撫摸腫脹蒼白、眼角還微微滲血的臉，一面哭一面叫著：「阿公！你怎麼不說話了？妹妹好想妳，我想跟你說說話，我還好多話要跟阿公說，你怎麼不動了，阿公！你要起來，妹妹一定要跟你說話，妹妹很想你…….」。一直哭、不斷哭，回家的路上也不斷的哭泣，夜裡是哭到在疲累中入睡。

95.12.28 引魂

今早，先生到公公出事地點做量測拍照了解相關訊息，靠近堤防岸邊明顯感受一股強烈氣息籠罩，似乎公公緊跟在旁。下午，道士帶領下引魂回家，兒媳女兒子孫後輩備妥祭品，在道士請求土地公及眾無形人等網開一面，好讓公公回家。八掌溪岸邊，北風冷冽一陣陣呼嘯，公公迫不及待連三個聖杯急於進家門。

我睡不著，中午以後所發生的事，一幕幕不斷的在腦海裏重複出現，一陣又一陣鼻酸，淚水停不下來。

自始至終，婆婆一直捲縮在急救區外候診椅上不發一語，前村長與老鄰居前來，婆婆抱著貴美嬸淚水決堤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好不容易拍到爌猴膠的一角，在車上往外拍的，車子的擋風玻璃製造白點的效果（太髒了）

昨日，凌晨一點多，好夢正甜，被庭院狗兒皮皮的狂吠聲吵醒，一睜開眼，霎時，一片漆黑，停電了！無風無搖沒風颱，不尋常。在黑暗中皮皮吠得更凶悍，趕緊叫醒先生，先生迅速起身，披上外套、帶著常備防身器、拿起手電筒，快速開門到庭院探查，皮皮一個勁兒，又是拉開喉嚨狂吠、又是疲於奔命，沿著圍牆奔跑片刻才停下來。

我在後頭跟著出門，大門外的路燈依然佇立投射在庭院內，村裏路燈也盞盞明亮，放眼空曠的田野，點點燈火遍布；各家的狗吠聲，此起彼落在幽黑遼闊的田野中迴盪不止，皮皮跟著身旁猛搖尾巴；去年，前面菜園裏的抽水馬達被拆掉一半，也是皮皮吠不停，才保住的。